白衣怀则烟

故事编写

之三
酌酒,华发,君子
    你们好,这里是福安亭。

或许你们以为我跑到了一个四面漏风的亭子里,把自个儿当成一尊过路神放在正中受四方香火,但……并没有。

首先,香火对我没用,其次,福安亭不是一个亭子,它是间商铺,挂了个福安亭的牌子,最后,福安亭的名字不是我起的,我不会起这么有晓事问题的名字。

他不说,但我明白前两个字的意思。福寿安康。只是这个亭子,百思不得其解,直到有一天他扫地的时候自言自语了一句“叫你是亭子是因为你空,谁让你跟亭子一样灰那么多啊。”

得嘞,又是所谓的灵机一动。

也不知是不是胡枫传染的,楚然那张嘴愈来愈贫了,隔壁医馆家的雯儿姑娘常给他逗的满脸通红。卓医师旁敲侧击了几次,吓得楚然绕了大半月的道,直到被雯儿姑娘堵了,怯生生地问他终身大事,这才收敛了那副痞子嘴脸一本正经的回复心有所属。后果是……他又吃了大半个月的米汤配酱菜,每天泪眼汪汪地趴在门旁瞅着隔壁的红烧肉。

两个挚交离开了,楚然一人自得其乐,在龙城东转西逛的也认识不少新朋友,这不,今儿便上门了一个。看着眼熟,人一开口我便想起来了,声若洪雷,总感觉只差一线我就能碎了。这不是青连山那头黑熊吗?“这是那天那柄如意?它是真会说话啊,我还以为是传声呢。”

沉默。并不想回答任何话,只是一旁观看着两人的互动。楚然酌酒予人,那黑熊——自称熊响,喝酒的方式倒是与长相相异,拈着杯子小口轻嘬。喝久了,桌上那盘酱肉空碟了,容器也从杯子换成了碗,熊响的话也愈来愈多了。

“楚兄啊,我那出了件麻烦事。祁城王家跟我那亲近你是知道的,青连山栽了许多草药你也是知道的。但你不知道的是,王家瞧着我那空气好,把他家老太太送到我这来了。送来就送来吧,那老太太住了三四年,还迁了个墓来,以前逢年过节那老太太还回家坐镇,那墓迁来了老太太连家都不回了。王家每天来人吵吵闹闹的,我那些草药苗子都给吵蔫儿了,楚兄你说,我该怎么办啊。”楚然笑的有些尴尬,我却突然来了兴致,有积年草药气息弥漫的青连山。不如去踏青啊。

站在青连山脚,通往上山的路被马车跟轿子的痕迹压的平整。楚然这次懒得背匣子,用锦布裹了我就来了。行未久,便看见熊响说的那座坟,旁边就是那王家老太太的屋子。在屋外便被老太太瞧见了,招呼楚然进去坐,喝口水休息休息。

虽说都叫她王家老太太,但她姓孟,叫孟昭。

孟昭出生在祁城一家小酒馆,店主做的酱肉是出了名的,来往酒客不少,也有些运货的青壮年打了酒在门外蹲着喝。孟昭心肠好,有时偷切了店里边角的酱肉送给他们,偶尔得些他们送的小玩意,也是少女时候的新奇回忆。

那时孟昭还没遇见王家老爷子,每日在店里周围跑来跑去的。有个账房学徒,十五六岁的年纪,稚气未脱,是对面粮铺的账房学徒。那人每天看着孟昭,不知何时竟喜欢上了。学徒的酬劳几近于无,但总是想着法的给她弄些少见的新奇玩意,却又害怕孟家的嫌弃,迟迟不肯上门提亲。

在他迟疑的时候,王家少爷适龄,各路媒人齐上阵,祁城适龄女子的帖子投了个遍,没想着,家境相符的名媛王少爷没瞧上,反而看上了孟昭。三媒六聘一番往来,一年后孟昭及笄出嫁,那账房学徒只得站在粮店里看着那辆马车愈走愈远,伴着街坊四邻的笑闹声。王少爷娶到心仪的姑娘,摆了三天流水席,学徒去了一天,远远看着王府门,思着那人。

时光速过如奔腾江流来去可快,学徒成了账房,从粮铺到了王家,从小账房成了庶务总管,娶了媳妇生了娃,梦中情人成了当家太太,他禀事时偶尔会瞧上两眼。时间是会留下痕迹的,从桃红柳绿到墨蓝暗紫,那时好心肠的小姑娘成了代表王家威严的掌家人。本以为人生就这般过了,可王家家大业大,王老爷做生意又容易得罪人,押货去扬州的时候被人给捅了。王孟氏生的儿子十三岁,本应跟在王老爷身边跟着学经商的事儿,但王老爷上回带他出去孩子感了风寒,这回算是饶过一劫。

家中无人掌事,王孟氏成了祁城妇人掌家第一人,那小账房——现今该叫名字了,吴松成了王孟氏的左膀右臂,上秉王家令下理王少学。五年后,王孟氏功成身退,王家家业在群雄环伺之下产额没缩水半分,算是守家功成。王少爷雷霆出击端了当年那背后主使,将王家的生意扩到临城,更是送上御前得了眼缘。而吴松退回内宅兢兢业业接着做那庶务总管,王少爷曾请他接着帮衬外务,他只说,年纪大了,外务可繁琐,费脑。

寡居老妇人的生活不简单,日常翻翻家中账本、点点金银铜铁,算算还有多少日子可要熬,还要帮儿子相看媳妇。这日子过得快,时光不糊涂。媳妇娶来了,懒得帮忙照看孙子,让吴松从总管的位置上退了,给媳妇做人情。自个儿在府里划了圈儿,让吴松来管着。吴松媳妇带了大孙子,每天得意着自家老头子备受老太太重用。

王老太太搬来青连山的时候,是想要吴松一道过来的,但吴松突然折了腿,爬不了这青连山了。

“老来老来,总觉得离不开老伙计了。”老夫人抚过华发,乐呵呵地。

“那这墓?”楚然总想刨根问底,老夫人顿了下。

断腿的老汉难照顾,吴松的媳妇早两年又过世了,吴松在家躺了两年,也到了尽头了,临终前愣是撑到王老太来,清退房内人,给老太太说了些话。

剩下的话,老太太不愿说了,但为了熊响承诺给楚然的那把草药,我还是下了点黑手,也算是帮熊响个忙。

在老太太还是孟昭的时候,她是很喜欢那个小学徒的,虽然那些所谓的新奇玩意儿她早从爹爹那见过了,但那份小心翼翼的心思,她遇见过,也欢喜过。可小学徒总也不肯上门,她一个姑娘家更不能自己跟爹娘提这回事啊。嫁去王家时,她还有些惆怅,总怕这王家少爷不是什么好人,话本儿里的富家公子当恶霸的可不少。当真见面的时候,是红盖头一掀,少年红着脸。过日子的时候是讨人欢喜的夫君,和睦一家的王府,相敬如宾的生活,她便逐渐忘了年少那场波澜不兴的时光。王老爷走时,她是想跟了去的,但一家子的活路搭在肩上,她不能再出事。后来,庶务总管出人意料的可靠,她也想过他为了啥,但孤儿寡母,顶天了是一份王家家业,为了这些鼎力相助,实在是想不到理由。感激埋在心里了,给他的孩子们安排光明磊落的路,是王家唯一能做的。而留他当自个儿园子的打理,是他的要求,也是自己的私心。说不清,也道不明。

没想到的是,吴松临终前问她,可否还记得那位小学徒。话音颤抖,眼周满是皱纹瞳孔业已浑浊,但其中依稀能看出期待。回忆像是被开了门,几十年的光阴串联起来,成就了眼前的人和自个儿那些岁月。葬在青连山是吴松自己要求的,他说,就算阎王爷不给这份命,那便是老头儿自个求的。

楚然把老太太扶到床上,我斟酌着带走了吴松最后与她谈话的片段,这回在她记忆里,吴松只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老伙计了。

次日,老太太的小孙子来接她了,听说这小孙子跟王老爷长得最像,人到时楚然带我看着。嘿,好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,举手投足间依稀有君子之风。

下山时,王老太太回首看了眼那座坟,带着几分疑惑,依稀从唇形中辨出:“你们怎么让我住在这么吓人的墓旁啊,折老婆子的寿呢。死人的味儿浓了,这青连山的草药香也淡了,以后老婆子不来了。”可瞧了半晌,我又偷偷去探了一遭。让老伙计好好休息吧。还是孟昭的心啊。

过了几周,熊响提了一把草药并两大块野猪肉来,好好地感谢了楚然一番。楚然把野猪肉提到隔壁去,成功获得了谅解及之后的许多饱餐。而后来当我路过王府时,发现王老太太身子依旧硬朗,却偶尔看着粮铺的那些账房学徒发呆。


评论